【生贺】陆花·赠予南宫亦·经年
发刀秒秒钟,码糖一整天……这次写了五天啊五天,累摊。
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亦不能寐。
经年如流水,何有几时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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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上)
“陆小凤,你应该来得再早些,这样还能赶上宵夜。”
被陆小凤吵醒的花满楼一边披衣一边如是说。而罪魁祸首抱肩倚靠门框,面色坦然接受了调侃,全然没有扰人清梦的歉疚。等到花满楼洗漱绾发穿戴整齐转过身,就听见门口呵欠连天。
“不如睡一下?”花满楼提议。
“不睡!我们走吧!”陆小凤坚持着,又打了个哈欠,还揉了揉眼。衣袖拂动间隐隐有风尘夜露的气味――那是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才会沾染的气味,旁人或许无法察觉,但花满楼可以。
因为他是花满楼。
花满楼没有拒绝要求的道理。他本就不是会拒绝朋友盛情的人,何况发出邀请的人是陆小凤。
让花满楼任由陆小凤三更半夜折腾的,还有另外一个原因――
今天是陆小凤的生辰。
寿星公提要求,不太过分的话,满足一下也无妨。
与陆小凤相识的姑娘都认为陆小凤是极体贴的,与陆小凤相识的男人都认为陆小凤是极仗义的。花满楼眼下却不这么想。
如果你被人在熟睡中叫醒后得知,他只是要你陪着去郊外坐在山顶顶着寒风包绢花等日出,你一定不会认为他仗义,更不会认为他体贴。没准你还要打他一顿,再将他踹下悬崖。
幸好这个人是花满楼。
所以陆小凤能安安稳稳坐在山顶大石上,既没有被人暴打的危险,也不必担忧被人一脚蹬到山下。花满楼甚至愿意帮陆小凤将绢花一朵朵摆进竹篮,偶尔还摸索着将陆小凤扎错的布头抻平。
包绢花是生辰约定俗成的节目。多少岁便包多少朵,之后将它们随日出放进竹篮沉到水中。双环模样寓意相结同好,莲花模样便寓意步步升莲,鲤鱼模样则寓意年年有余……不一而足。
较陆小凤那般粗制滥造,经过花满楼整理的绢花就顺眼许多。鲤鱼生尾莲花添心,各有姿态,整齐卧在篮底也算赏心悦目。
“我听花伯父说,小时候我起得晚,你就用绢花逗我。花满楼,你真是太不可爱了。为什么不让我多睡会儿?”
“谁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,非要将绢花塞进我衣领?”
“……当我没问。”
“一,二,三…… 十八,十九,二十,二十一!”陆小凤点数几遍,满意地将最后一朵绢花丢进篮中。花满楼只是笑着摇了摇头。
花满楼再仔细,这毕竟也是两个大男人,着实不擅长手工。满篮的绢花成形,天空也露些曙光――日出了。
陆小凤偏头去望花满楼的脸。
这大概是人生二十一年来除父母和自己以外最熟悉的脸。从当初稚嫩孩童到如今风华正茂,年至耄耋也不会忘记。而自己,陆小凤相信,哪怕化成灰扬在风里,花满楼也能认出来。
天生挚友,心有灵犀,两个词就是为陆小凤和花满楼量身打造。与陆小凤教给花满楼的灵犀一指无关,与花满楼和陆小凤近二十年的相交相知有关。
流水潺潺,一只浅底竹篮随水远去。
“今年大哥他们不回来,爹亲自出门押货。”花满楼待陆小凤放走竹篮方道:“你可以放松些。”
陆小凤顿时松了口气。
花家做生辰一向程式繁杂。几时沐浴几时束发,几时上香几时开宴,拜先祖敬天地,均有定数。陪花满楼做过生辰的陆小凤整套下来只觉自己脱了层皮,要轮到他自己更是万万不肯。难得今年无人管辖,乐得轻快。
“所以我们……?”
“所以我们要回去了。”花满楼正色道:“再过一个时辰你该开始吃长寿面。”
“……。”
掐银象牙筷,裂冰骨瓷碗,白玉琉璃盏。
花满楼更衣回来的时候,陆小凤正试图埋头对付自己的那碗长寿面。
江南花家,江南首富,食不厌精理所应当。长寿面,自然要“长”。于是陆小凤冒尖的一碗长寿面真的是整整一根,厨娘还贴心的将面头挑在碗沿,省得陆小凤四处翻找不小心夹断了面条。
“你是寿星。”花满楼强行忽略陆小凤那堪称“哀怨”的目光,温言相劝:“哪有寿星不吃长寿面的道理。”
花满楼开口了,他陆小凤还能说什么?
听着陆小凤故意呼噜呼噜吞面条,花满楼失笑摇了摇头,开始享受自己的饭菜热汤。软硬适中粒粒分离的稻米,荤油温火炒过的脆嫩青菜,素油炖透的细腻鸡块,浓汤艳色的东坡肉……和陆小凤的清汤长寿面对比鲜明。
吃着吃着,陆小凤没了动静。花满楼只当他置气,并没有去搭理。可花满楼吃完饭等了好一会儿,陆小凤仍然无声无息。这就有些让人担心了。
要知道,吃长寿面的讲究很多,不能夹断挑断之外,还不能入口时咬断。莫非……陆小凤一口气吃一根面条,将自己噎死了?
也许下次该教厨娘给陆小凤换个小碗。花满楼认真地想。想着想着,花满楼又伸手摸向陆小凤――总要知晓吃着吃着没动静是怎样的情况――大名鼎鼎的陆小凤被自己的长寿面噎死也太荒诞――这一摸,摸到了陆小凤鼓囊囊的脸颊。
谁将自己嘴里塞满面条,都是出不了声的。
“唔系次类惹。瘪蓬,按不哈哼漆。”
嘟哝含糊,能听出大概意思:我是吃累了。别碰,咽不下去。
花满楼可以想象出来,鼓着腮帮子的陆小凤是如何的憋屈模样。眼睛一定瞪得比铜铃还大,四条眉毛说不准还纠结在一起,努力跟面条做斗争。
花满楼印象中,陆小凤为吃食将自己噎成这般窘迫的遭遇已经不是第一回。儿时两人曾随父母兄长逛花灯,陆小凤吃肉包贪嘴,一气往口中塞了两个,半晌才全咽下去,撑得他整晚都捂着腮帮子喊痛。那情形,有趣极了。
眼下想来也不会和儿时差太多。
“……噗。”花满楼笑出了声。而笑一旦开始就不太容易停止。陆小凤只得眼睁睁瞧着花满楼从强忍笑意到放声大笑,笑得毫无往日形象,笑得直接伏在桌上。
“我并非有意……哈……真的,陆小凤你信我……我忍不住……哈哈哈哈哈哈哈――”
陆小凤并不想说话,并决定今年都不碰面条。
等到花满楼恢复平静,陆小凤已经在丫鬟服侍下漱了口,正可劲儿地揉搓自己两侧脸颊。
“哎,难得你笑这么开心,我也算值。”
――世人皆道花家七童温润如玉热爱生命,独居小楼少涉江湖。却忘了,他也是个普通人,贪痴嗔念皆在,喜怒哀乐俱存。
能亲手揭去面具似的微笑,让花满楼更加开怀,陆小凤对自己满意极了。
满意极了的陆小凤认为应该和花满楼做点平时想做又没做的事,于是抓起自己的红披风,又取来被下人收着的大氅要给花满楼披,竟片刻也不愿等。花满楼无奈,将自己重新裹得密不透风,随陆小凤出了门。
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,长街行人稀少,约莫已入小眠。陆小凤和花满楼走在街上,倒有些突兀。
“去哪儿?”花满楼问。
“去游湖。”陆小凤答。
(下)
绿绸乌篷船随波漾在湖心,船舱中软榻丝帘瓜果红烛齐备,黄泥火炉烧竹炭。最妙的是炉火上还温着花雕,稍稍掀一点红封,香气就从缝隙里溢出来,教人只想沉醉。
陆小凤拿着分酒壶斟满两杯,小心将其中一杯推到花满楼手边,自己也赶紧低头吸溜一口。花满楼听见他咂了咂嘴,显然对这酒很满意。
陆小凤主动提出游湖,花满楼对此感觉十分诧异。陆小凤惧水――确切说是晕船――这毛病似乎是少时养的。具体什么岁数花满楼不太清楚,只记得那年自己已经盲了,行动刚刚利落,父亲兄长都不放自己独身出门。为获准许只好邀请正在花家消夏――实际更像蹭吃蹭喝的陆小凤同去莲湖泛舟。一路风平浪静,谁料才上竹排,陆小凤就嚅嚅低声着扯自己衣袖说要回去,可又拗不过自己。勉强陪坐几圈便踉跄上岸扒了棵树猛一顿干呕,面色苍白狼狈异常。后来各自分别,聚少离多,也总能听人带些诸如陆小凤因为晕船不肯出海的消息。陆小凤本人更坦荡,直言哪怕被司空摘星嘲笑,他也认了。
那些失明前的吉光片羽,除却父母亲长,余下的大多被陆小凤占去。而失明后的漫长岁月,则是陆小凤代替了自己,看遍四时山河。
挚友如此,一生当得。
“……花满楼,花满楼?”
陆小凤终于发觉对面唇角稍扬的花满楼在神游天外――自己先前口若悬河怕是全当了背景――整个人顿时蔫蔫。他还有满腹经历没有向花满楼讲,那些亲手折下的怒放花枝,俯仰山间的流云飞瀑,草原鲜活热闹的牛羊与篝火,沙漠悠远锋利的驼铃和弯刀……奇趣逸志,八方风物,花满楼无意听,就都少了入眼的意义。
莫非倦了?陆小凤惴惴。习武之人虽然身强体健,少睡几晚无甚妨碍,可时近年关,花家上下忙于点数银钱尽快清算账结,花满楼这个少东家也经常得不了闲。
今年比去年早来了半个时辰,明年……要比今年晚来一个时辰,让花满楼多睡会儿。陆小凤胡乱盘算着。
“我以为你已经不晕船了才拉我来游湖,没想到还是老样子。”
略带凉意的白净瓷瓶挤进手掌,浓烈苦味扑面而来。陆小凤拔去绸塞两口将药粉吞下,胃里隐隐的不适逐渐平息。
“小时候夏天去水塘,一靠近水边你连话都说不出,直接坐在了竹排上,怎么拉也不肯起,头顶的莲蓬也摘不下来。幸好撑竹竿的小兄弟替我们摘了一大捧。”花满楼感叹道:“上岸以后,你的手比水还要冷。”
“这么大的把柄被花公子抓在手里――哎呀,真是怕极了。”陆小凤故意捂着心口摆出害怕模样,往花满楼的方向凑近了一些:“花公子是来要封口费的?”
“确实。”花满楼板起脸。可陆小凤还是捕捉到了严肃表情下的一丝笑意。
“要多少?”陆小凤配合着也严肃起来。
“嗯,这是个问题。”花满楼的手指轻扣桌面,似乎在思考,桌面随指尖敲打发出沉闷声响――上好的红檀,寸檀寸金。
“跟花公子比,我可是穷人。狮子大开口我就拿不出来了。”陆小凤耍起无赖:“摘星星摘月亮,那是老猴子的事儿,我也不干。”
“我要星星月亮做什么?。”花满楼哭笑不得,却也像胸有成竹。陆小凤不由好奇。
“那你要什么?”
“要你的眉毛。”花满楼顿了顿,补充道:“上面的两撇。”
“ ……。”
花满楼微笑,陆小凤石化。
花满楼当然不会真去要陆小凤的眉毛――陆小凤很可能把胡子刮下来充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。
讲几件无关痛痒的趣事转移话题,陆小凤同花满楼谈起西域的风土人情。半点涉及水的内容都不沾,句句小心,但又了无痕迹。花满楼对此不甚在意。陆小凤描述的异域景色,让他心生向往,听陆小凤仔细叙来,他已知足。
陆小凤是故意的,为了花满楼。
花如令一向告诉花满楼,失明是因为生病,却没有告诉花满楼为何病重至此。花满楼明理,父亲不说,他也不去追问。
七岁到现在太遥远,于花满楼已如隔世。于陆小凤,却似昨日。
彼时双方父母相熟,两家互通往来。花满楼的六位兄长年及弱冠,或忙于练功读书,或早就外出行商,唯独花满楼与陆小凤岁数相仿,且陆小凤比花满楼稍大。两个孩子玩笑打闹,今天你来寻我吃饭,明晚我去你家过夜是常事。花如令忙着生意,放心花满楼跟着陆家人出门游玩。陆伯父伯母也欢喜花满楼的温和性子,每当陆小凤惹过麻烦,两人便拿花满楼作榜样,好好数落陆小凤一顿。
然而陆伯父行走江湖,朋友很多,仇家也不少。解夏节陆家三口特意预约画舫,带花满楼游湖,不曾料想仇家寻上门来。缠斗中出了事。
花满楼不记得,可陆小凤记得。记得那年花满楼自船舷落水,记得那年花满楼被抱上来时苍白的脸色和接连而至的高烧,记得当花满楼醒来的时候,那双眼睛……看不见了。
那一年,花满楼七岁。
那一年,陆小凤开始晕船。
不记得也是好事。陆小凤想。不然如今……情何以堪。
情,何以堪?
陆小凤思绪飘得太远,远到视线落在花满楼身上,花满楼也觉得他在透过自己看向别处。然而花满楼不会问。自己这位挚友需要安静,需要思考,他懂他。
花满楼是极体贴的人,十万个人中也找不到一个花满楼这般体贴的人。作为花满楼的挚友,陆小凤敬他重他,平日不会半分越矩。可陆小凤此刻已经忘我,全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。
所以陆小凤的手伸过来搭上双肩时,花满楼没有动;所以陆小凤俯下身一寸寸靠近时,花满楼也没有动;所以陆小凤带着酒香的温热柔软的嘴唇贴上多年不曾眨动的眼睛时,花满楼仍旧没有动。
或许被惊到了。陆小凤这莫名的行为实在叫谁都摸不着头脑。
或许被迷惑了。陆小凤本就是情谊深重的人,很多事情言语难以表达,一个动作却足够囊括全部含义。
两厢沉默。
似是才过一瞬,又恍惚过了许久,陆小凤的唇离开花满楼的眼睛。那眉毛似的胡须蹭过眼帘,触感酥痒,也温暖。
“你究竟在看什么?”
花满楼终于开口,开口也一派云淡风轻,没有丝毫恼意。陆小凤却不答,只是转过身去,轻声说:
“太阳落山了。”
太阳真的落山了。
余晖水面相映,连带岸上飞角凉亭长堤拱桥并着茫茫芦花,遍嵌金粉。
是时辰离开了。
两道身影立于桥头。
往年便如此,今年也没有多少变化。花满楼是公子,公子有公子的生活;陆小凤是浪子,浪子总归属于江湖。
马夫从街巷牵来陆小凤的马,小厮在树旁停下华美亭盖的车。
别离时刻人们大多有千言万语诉不尽,可好男儿们向来不屑作小女儿姿态。一杯酒,一句话,便是长诀。
陆小凤饮尽了最后一杯酒,花满楼亲手倒的酒。
一杯酒,暖一个人。
“花满楼。”
陆小凤表情肃穆,语调严正,三字的低唤如仪式般庄重。
“陆小凤。”花满楼应了一声。
周围似炎阳幻境烤炙模糊淡化,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两人。
陆小凤与花满楼。